文|时培京
村子里谁家添儿添闺女,要全庄上分散红糖茶,这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以后也许会绝迹。
“喝红糖茶喽!”一声过后,从“送粥米”(娃娃宴)主家出来两队妇女,挑子颤颤像红色脊背的大鲤鱼,四桶红彤彤的红糖茶,一队跟着一个拿着勺子舀茶的利利索索的妇女。来到大街,两队人马分开反向行走。不用再吆喝,小孩子从大门后、小胡同、玉米秸垛、麦穰垛冲出来,谁先抢到谁先喝,轮到桶底精光打尽,只能望着第二轮。
添丁旺家旺村,这是全村的喜事,每一个村民都可以出来领用、受用。六十岁老人拎上打粥的小桶照样盛满,没有丑之说;五六岁的孩子因先后争执,大人笑呵呵看,从不护短,原本就是高兴的事儿。担挑子,要选年轻一点的妇女,能说会道,这是“苦心出,机巧出”。教书的四哥读过《聊斋志异》,他说:“老三,记着,上五年级买一本读读。”
村人讲究,办理此事若是心不够细、话听得飘,恐怕不及时向主家说道村人的褒贬话语。喜事容不得一丝瑕疵。
红糖茶,其实红白糖都使用——喜事都冠之以红,如红鸡蛋谁家都少不了,若是有一家送不到,会有人笑话:“多大的事情办不好。”只有多分散到——礼多人不怪。红糖、白糖绝无掺假之说,对于子子孙孙,村人献出的是出自内心的敬畏、淳朴、无欺。
小孩子是抢红糖茶的“主力军”。为不错过每一场红糖茶,我们五六个有心人随时留意打听:谁家的儿媳妇该生小孩了,算准日子——从男孩与女孩生下之日算起多少日子(只有三个候选:1周、10天、半月)办场,红鸡蛋数量不一样,好像是女单数男双数。为保证不漏下,谁家的儿子到相亲年龄,谁家的儿子麦收后或者八月十五后进城(村俗相当于订婚,仅次于领结婚证的法律效力),谁家的儿子要拜天地好去抢喜糖,谁家的媳妇呕呕呕地吐酸水了——不管咸菜吃多了小肚肚受凉气,还是头天下雨挨淋了冷热不通——逃不过物质匮乏时代少吃少喝的孩子们,会把这些信息一一记录在算术本,你约我定提醒并明确分工:“不是周六周天结婚的,我们上课,得选两个人装病”“上课那天分糖茶的,要跟家里人说好,可别忘了抢糖茶”。
婴儿的姥娘家来喝喜酒吃大席,早上十一点左右拉地排车来到,装着鸡蛋、面、挂面、红枣、砂糖、婴儿衣服等等,请来会陪客的“搭子”陪侍、聊天、敬烟、上茶,下午一点开席,无论会喝酒不会喝酒,耽搁的时间不能够过短,否则视为重视度不够或者饭菜有说道之处。
“你这孩子,成天神神道道的,哪有小孩总打听娶媳妇”,二奶奶说。“俺不是想抢红糖茶么?”“你奶奶屋里什么糖没有?高粱饴、糖角蜜、冰糖……我咋不见你像小狗天天来串门!”她是俺大的亲二婶子。她不知道抢糖茶的乐趣、苦衷,谁叫肚子吃饭,舌头管不住牙,牙管不住心。
二奶奶有她说不出的苦。她喜欢看抢红糖茶的孩子们,却从来不喝红糖茶。
她送出去无数对虎头鞋、绣花鞋、五毒兜肚。她听结婚新媳妇的哭叫、喇叭响天震地的笑声、人挤人抢喜糖的吵嚷,却从来不曾到娶亲当场。前院的侄媳妇说她不是“全活人”,因为俺二老爷去世了,因为她无儿无女:“冬天洇地浇麦给‘砸’毁了,要不了小孩。”
二奶奶在她所有的侄子辈中,最疼爱我的父亲;在孙子辈,最疼堂兄弟雷雷;重孙子辈,最疼俺大哥的儿子亚琪和新建。五服之外,最疼的是说出二奶奶为什么不喝红糖茶的人。
娘给奶奶冲鸡蛋茶的搪瓷缸子,瓦罐瓦盆,二哥上学的铝制饭盒,都是我们抢糖茶的用具。我三个姐姐,两个哥哥;奶奶长期跟俺父亲过活,老辈辈约定俗成的规矩:老人跟最小的儿子过。老家吃晚饭,炒菜加烧汤叫“喝汤”;喝茶,指喝捏了茶叶的白开水。称得起“茶”的是为客人、老人、特定的喜事。每天早上,娘给奶奶用热水冲开鸡蛋茶,姥娘走闺女家俺娘冲鸡蛋茶,分散给每一个人用来享受喜悦的糖茶——正大光明、当之无愧地命名为“茶”。至于有人称喝啤酒为喝“啤茶”,那是卖弄。村子兴起啤酒,方言俗语自然源源不竭,小孩子的卖弄是怎样一种可爱与憨态呢。
第一轮抢到糖茶,准确地说——其实不叫抢,我们高高兴兴地宛如过节。每生下一个孩子就是一个独一无二的节日,那生两胞胎三胞胎的,我们旗帜鲜明地要求甚至喝令生孩子的人家按照婴儿的数量分散糖茶。最终,无人硬起脸来,不好意思去说,咕咕叨叨念在各自心里,像打呼噜的老猫肚子里的叫唤。
小孩子排着队,舀糖茶的、担挑子的、接受糖茶的,谁也不会担心谁不干不净。我给娘倒上一碗,自己呼呼噜噜舔了几口,再去抢。娘说:“再好的吃头之物,尝上一口就得了。咱可别争,烫着了不上算!”
我说娘您放心吧。我不是莽撞的孩子,俺只有吃的心眼,不害人不坑人,人畜无害,只有万般防守,绝不会主动出击。初一才明白科圣墨子是我们老家的人,也许墨守成规、止楚救宋的理念与积极出世的精神熏染并沁入我们敏感的神经,《史记》刺客列传流转给我们一小片片肝胆。
分散糖茶,散读作老家土语“嚓”,“济济嚓嚓”,碰碰撞撞,喜笑颜开,人多热闹,是庆祝村庄成员诞生的重大节日与盛装庙会。庙会以美食打头阵,即使最不济的家庭,在红糖茶这方面也大大方方像鱼肠子充当大粮包,宁肯顿顿窝窝头咸菜煎饼卷子捋大葱配酱豆子十天八天,也要完全管够,放开、敞开、打开——大有大的排场,小有小的脸面。
我屁颠屁颠地跑出过道跑出门楼子,十几个小孩抱着空盒子、空缸子在大坑沿洗刷。前院侄媳妇的儿子叫红旗。一到五年级全是大班长,学习也是每每期末期中前一二名。我们是邻居,他生时大我二三岁,我们私下弟兄们相称。“小白旗,用的是什么法子?”“手摸盛茶用品的内里壁圈圈,一摸黏的,那就舔,甜的不就又回来了。”我无论怎么样叫他外号,发小情、同学情、邻居情分、吃货间的友谊都不贬值、不变质。他有好吃的第一个留给我,在全村只有一两户黑白电视机之时,我们俩定好暗号步行十几里去看电影《南征北战》《兵临城下》,披着一个暖和的烂大袄,去谁家看电视抢位置(像连续剧《八仙过海》《萍踪侠影》、日本动画片《花仙子》),互相向各自的家人撒谎:“我去小白旗家补数学。”“我去俺三老爷家看课外书。”他们竟然被小孩子糊弄地团团转,事情败露是因为我们课堂上打盹。老师问:“你夜里归拢豆叶干到二半夜,你爹娘叫你扛着木棍打锣巡夜震贼去了?老实交代。”俺大是急性子的人,他的小三孩该挨揍终究逃不脱,他心痛还要打到让我牢牢记住。
大人不记小孩过,小孩不记大人仇。这无关乎仇怨。小时候,我们记住所有的婚丧嫁娶,哭天跄地、乐极生悲,给女同学起外号、在墙上写男同学的坏话、用针管子当水枪射前位同学,大人间的纷争小吵大闹,争地边子、嫌前家屋檐高过后院、他院的雨水冲她家后墙,都看作在童话中,已经彻底成为小时候的童话。
沧海桑田黄绿间,我们小脸蛋还是水灵灵、红扑扑、白生生,是辣味十足的水萝卜,是红糖放多了的红糖茶,是红鸡蛋染色不到丹霞容颜的白鸡蛋。
(作者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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